「用他的相機,定義了二十世紀」

攝影,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難。簡單者,拿起相機,想按快門就按快門,這是一張照片;困難者,拿起相機,思考良久,等待時機,該按快門才按快門,這也是一張照片。

但前者和後者所攝得的相片,在形式與內容上,都是不可相提並論的。以傅拉瑟(Vilem Flusser)的論點來看,他認為,圖像是具有深刻意義的平面,在多數情況下,是可以凸顯出某種外在世界的意義。圖像可將外在世界抽象化,將時間與空間所組成的四度空間簡化為二度空間。

但我們知道,這種簡化,並不是將時間消除,更精確地說,就是這張照片,是捕捉了現場的空間[1],並將時間軸抽取片刻所得出來的成品(work)。所以,在照片這種成品裡,「時間」因素是相當重要的,但時間不像空間一般,在觀覽相片時,可以及時被肉眼所查知,換句話說,要感知相片內的「時間」意涵,必須要有超越一般觀覽者的抽象思維才可。

一眼就可獲知的意義,常是膚淺的[2]。如果我們想要由影像中獲得有深度的意義,那就必須重建被抽象化的空間,在腦海中重建拍攝現場的時間與空間,如此才能獲得進一步的理解。若是以社會學式的解讀來說,就是將一張相片鑲嵌至深層的社會歷史脈絡中去解讀。

也就是說,就解讀上而論,「決定性的瞬間」,並不只是現場拍攝的瞬間而已,這只是技術上的使用,但布列松向來不將技術性思維放在首位。更重要的是,一連串的選擇過程,例如說為什麼要拍攝這個地點?為什麼要進入這個戰場?為什麼要拍攝這位藝術家?為什麼要進入這個場域?這些選擇的過程,都在按下快門前就已經思考好了,但這些思考的過程,單就圖片而言,是看不到的。這些更上層的思維,對布列松而言才是重要的,這點,在後文會繼續說明。

傅拉瑟認為,工具的作用,是將物體由自然中移開,然後放到我們所處的世界。工具在如此的過程中,改變了物體的原有型態,給予新的形體(inform,後簡譯為賦型)。被移開的物品得到一種反自然、不可能的形體,而成為文化產物。這種生產性、賦予形體的行動就叫成就。(to work)

從這種觀點來看,攝影,就是從社會、自然中移走某些「東西」,把這些「東西」放入相片中,這就是攝影的賦型過程。在賦型過程中,場景是「原料」,而相片是「成品」。

攝影家對世界進行註解,便是將這些概念變成圖像。也就是說,攝影家透過相機這個媒體,替這個世界賦型,所以照片中重要的是他的概念,與出於這些概念的想像力;照相機是為了這個目而服務的。

我們理解了傅拉瑟的推論過程,那就不難瞭解法國前總統席哈克所言,「用他的相機,定義了二十世紀」這句話的真價。透過布列松的相片,人們看見了西班牙內戰、德國集中營、淪陷與光復的巴黎、甘地遇刺、印度分裂、國共內戰的中國、冷戰中的蘇聯。

在賦型過程中,他選擇拍什麼,選擇不拍什麼,是在「決定性的瞬間」被捕捉前,就已經決定了。次回引用布列松的自述,會提及什麼思維讓決定性的瞬間發生。

美國國慶

1947,Henri Cartier-Bresson,麻薩諸賽(Massachusetts)

乍看之下,應該覺得這張照片難以理解,破房子、老婦人與蜷曲的美國國旗,這三元素能組合成什麼意義?或說,布列松留下這張照片給後人,欲成就何種意義?

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們再思索一個問題,假設今天請你在國慶日當天以「國慶日」為主題繳交一張照片,你會交出怎樣的照片?

台灣自2008年後,煙火秀大行其道,所以你可以想見為了表現這個主題,會有一群人搶佔好位置,只為那幾分鐘的燦爛;當然也會有人準備拍攝遊行、園遊會等政府公式祭典,而且你可以想見,若「國慶日」為攝影比賽,則大獎不出以上畫面。

但以HCB的觀點來說,那些都是受操縱的虛偽過程。

1947年是如何的年代?。請見:HCB(三):布列松其人。在二戰剛勝利之時,美國也準備了一系列的慶典與花車遊行,但法國來的記者想看到的不是這種虛應故事的官方慶典,他想知道的是這個國家的公民,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國家?

因此,和所有其他海外記者不同,布列松完全避開花車、遊行、嘉年華與演說等各項慶祝活動,選擇走入鄉間。

當日,布列松見一位老婦將國旗披在身上,甚感好奇,於是趨前詢問。原來這位老婦欲懸掛國旗慶祝時,卻發現旗桿折斷,但這無法阻止她的決心,因此把國旗披在身上。

「在國家的慶典時,我們不能沒有這面國旗」

在婦人說這句話的同時,布列松也留下這張照片。

晚安,祝你好運

畫面中老婦所表達的是最素樸的愛國精神,但沒想到幾年之後的美國,「愛國」反而成了一件可怕的事。

[1] 精確地說,是鏡頭能關照到的空間。
[2] 例如wretch最多的圖。

原文位置

廷伸閱讀:HCB(五):承先啟後的瞬間

HCB(七):決定性的瞬間‧前──本質

布列松,決定性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