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CB(八):決定性的瞬間 ‧ 後──布列松
當我右眼向外望時,左眼便向心中看。
布列松為人相當低調,他是攝影家,卻不喜歡入鏡,他說:「如果被拍,那就會引人注目,引人注目,就不能讓我隨心所欲地在街上拍照了。」他不但不喜入鏡,連自己的作品也極少談論,坊間由布列松所出版的書,多是攝影集,配上一些極短的序文,就此而已。他說:「自己的作品不應談太多,否則就變成藝評家了。」
他不但不喜歡被拍照,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作品,連接受訪問也不願意,他就是一位這麼低調的人。《時代週刊》的記者戴維斯(Douglas Davis)說:「儘管布列松拒絕一切訪問,但他仍舊答應與我一『談』,但不准直接引用對話。」這種低調的沈著,即是老派藝術家的典範,但也正因如此,作者自己不評析自己的作品,就有被後人誤解的危險,其中最多對於「決定性的瞬間」一詞的誤解,就是將此概念僅做技術面的瞭解,忽略了布列松本人是相當反對賣弄技巧的。
又,當Shella[1]無法由布列松口中得知何謂「決定性的瞬間」時,繼續問他有沒有為自己確定過「按快門那一瞬間」的定義?布列松回答道:
噢,有啊。那是全神貫注的問題。全神貫注、思考、觀察、注視,然後,啊,就這樣,便準備好了,但是事情的終極頂點你絕不會知道,你便這樣拍了。你說:「對了、對了,也許,對了。」可是也不應該拍得太多[2],就像飲食過量一樣,你當然得吃得喝,不過超量便是過份。因為你多按一次快門,很可能拍出來的便是泛泛之作。
一張好照片和泛泛之作的差異只在幾微之點,那是很小很小的差別,可是卻很重要,我不認為攝影家之間有什麼太大的差別,可是,要緊的也許就是這些小差異。
可是我就看就有人用馬達像這樣啪啪啪的拍個不停。不可思議的是他們老在錯誤的時機才拍攝。
你得想辦法將相機安置在和對象若即若離的適當位置,這可不是件簡單的事。
你必須忘掉你自己,你必須是你自己,然後再忘掉自己,那個畫面,你想要的和你看見的,才會更強而有力地顯現出來,只要你完全地融入你的工作裡面。
平時你必須時時刻刻都在想,可是拍照的時候,你卻不必強銷你的觀點或證明什麼。你什麼都不證明,他自然而然地就會來的。
詩意是一切事物的精華,我常看見攝影家刻意去經營某些怪異或樸拙的場面,認為這就是詩意,錯啦!
(詩意)就好像追尋靈感一樣,這東西唯有和現實密切接觸,不斷充實自己,並且日子過得飽滿才會得到。
一旦我到了一個地方,我總是希望拍到當地的一張照片,而那張照片人人看了都會說:「完全真實,你感覺得很對。」
我認為拍照是一種享受,實實在在。它就是說:「對!對!對!」的一種方式。就好像喬哀思(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Ulysses)[3]的最後三字一樣,那就是『對,對,對。』沒有什麼大概、也許。所有大概也許,都該被丟入垃圾堆中。因為它是一瞬間,是一剎那,是一種存在,它就在「那兒」。說:「對!」是無比的享受;即使它是你所痛恨的事物。「對!」就是一項肯定。
布列松討厭將「決定性瞬間」解釋為一種技巧,他說,這不是一招把戲,也不是一項工具,它是一種「觀世之道」(A way of Seeing)。他認為,這個世界永遠都有決定性的瞬間產生,也永遠都以奇異且美麗的方式把各式的形狀拼湊在一起,但是,若不去注意,就會忽略這些瞬間的細節,布列松所做的,就觀察這些易被人忽略的地方,才能捕捉住無數動人的景象。
前面提到,布列松不但習畫,更喜歡文學與哲學,以布列松喜愛的書《射藝之禪》為例,作者鈴木大拙在該書的序言提到:「就拿射箭來講好了,射手與射箭並非對立的兩件事,而是同一個現實。」布列松完全同意這種看法,並加以延伸,他表示:「在我拍照時,我、相機與世界——我的題材,三者同為一體。這時刻,不是我『拍攝』相片,而是相片『拍攝』我。」
布列松的技巧雖然超凡,但他絕非以技術勝,而是以思想勝。他雖然崇尚小型照相機與高速底片的科技潛力,卻能洗脫機械給他的枷鎖。事實上,以攝影的哲學性思維來說,攝影哲學正是探討探討人與相機之間的自由關係,縱然布列松本人並沒有留有討論攝影哲學層次的文字,但他的作品與訪談錄,足夠讓攝影界的後進者思索這個問題。
那麼,他是如何以頭腦,和成千上萬同時代的攝影師做出區隔呢?他說:「當我右眼向外望時,左眼便向心中看。」所以他拍出來的影像,是內外兩個世界的統合。在相片中,便有他對於事件脈絡的思考與抉擇。
人存在的表情形貌,只有可能在剎那間為人捕捉,否則就此消失。捕捉那一剎那,我相信,就是攝影最具意義的功能。
在我選擇的行業裡,有兩個主要的創造領域,一個是「發明」,一個是「發現」。在攝影方面,我選擇並堅持「發現」,我對發明不感興趣。
事實不見得有趣,觀看事實的觀點才重要。有些照片就像契可夫的短篇故事或莫泊桑的小說,是很靈動的東西,而且整個世界都包含在其中。
攝影,照我的想法,就是繪畫。是即席素寫,憑直覺完成,不容修改。若非改不可,那只有等下一張再改了。可是生命是變動不居的;有時一張景象消失,你便無能為力了。你不能跟人說:「噢,拜託再笑一次。把那姿態再擺一次。」生命,只有一次,是永遠,而且不斷在翻新。
(技術的)教與學根本沒有意義。關鍵在生活與觀察。所有的攝影學校都是騙人的玩意兒。他們教了什麼?你能教我怎麼走路嗎?真是虛假的世界,這些學校,他還影響你工作的方式呢。我看見小孩子畫得很美,可是到了青春期,往往一道幕就落了下來,然後,要回去就需要花一輩子功夫了。不過也不是回復童稚的清純,你有了知識便不可能再清純,而是恢復童稚的特質。
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整個世界仍被戰爭弄得四分五裂,我和卡帕、西摩都有同感,覺得去殖民地國家很重要,那些地方就要有什麼變故要發生了吧?我因此在遠東待了三年。情況一旦醞釀成熟,緊張又達到頂點,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
他的反技術方法,可以由以下這個例子看出。當他的那本《偷偷摸摸的影像》即將要以《決定性的瞬間》在美國上市時,書商曾經向他建議,可以加上一篇〈實技入門〉之類的文章。聽到這番話,布列松沒有當場發火,但他的一席話讓全場都很難堪,他說:「所謂的實技入門都是廢話!」他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提到:「我脾氣開始火爆起來,準備讓整個計畫泡湯。」但書商不可能讓這個搖錢樹跑掉,因此書商只好連連道歉,因此才沒讓這本書真的泡湯。
經過加工或是導演的攝影我沒有興趣,如果我曾下過判斷,那也是在心理學或社會學的層次,有些人拍的照片是事先安排好的,也有人出門發現影像,捕捉照片。對我而言,相機是素描簿,是直覺與自發性反應的工具,是我對疑問與決定,這同時發生的瞬間,一個駕馭的過程。為了賦予世界意義,每個攝影者必須感覺到涉入觀景窗中框取的事物。這種態度需要專心一致,心智的紀律,敏感度,與一種幾何學的概念。攝影者必須憑藉極為精簡的方法才能達到表現上的單純。攝影者在拍照時必須永遠秉持對被攝者與對自己最大的尊重。
1947,Henri Cartier-Bresson,亞利桑納。
許多自稱是HCB弟子的相機使用者,將布列松風格錯誤地解讀為單純的影像遊戲,擅自想像了特定規則安插在圖片上,但綜觀布列松生平的作品,可以發現相片中的「內容」是一以貫之的。
但是那樣的「內容」,有時卻像是給讀者的挑戰,因為過於豐富的意義,反倒讓沒有先備知識的讀者無法「協作」意義。
正如系列文所選擇的相片,如果沒有對時代背景的瞭解,那就只是光影與幾何的組成罷了。
透過本文所選之相片,期望能讓讀者更瞭解「內容」與「協作」的含意。
一張風景相片,通常可分為前景、中景與遠景,在這意義重大的照片中[4],這三景都包含了不同的隱喻。
前景的廢車,是20世紀前期所生產的車種,但在金融危機中,由於無法付出油錢與稅金而被棄置,那是經濟大蕭條的證據。
中景的火車,其實充滿文化意象,那是美國「西部」的象徵[5]。但那樣「Go West!」「大西部文化」的美國,在布列松眼裡卻是充滿黑煙的。
最後是遠景,也許有些不瞭解攝影的讀者會提問:「山脈就在那裡,為何遠景的山也是意象的一環?不就往那邊拍一定會拍到的東西嗎?」
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以攝影學實務來說,透過取景、構圖、角度、方向、光圈與焦點的控制,可以選擇讓景物出現與否,這是一般攝影人在拍照前都會做的構圖思考,何況是布列松?
遠景的山訴說的是「美國」之前的「美洲」,是在人踏上這塊土地之前就存在的世界。
透過前、中、遠景的對比,我們可以發現這正是歷史性的現代、古典與素樸。這可以說是時間的連續,但也可以說是世界的困惑。
1947年,冷戰剛拉開序幕,從一片廢墟的法國來到新天地美國的布列松,不依循前輩記者的老路,以一名左傾知識份子的視角,獨自觀察這個資本主義的大國。對於這個國家公民對「國家」象徵的熱愛,他深感訝異[6],但也對資本主義生活的奢華與傲慢感到困惑。
當他把這個國家的激情與矛盾收斂過後,出版了關於美國的攝影集,但在這個瞬間他觀察到鏡頭射線上的歷史意涵,以廢棄的車架為前景、蹲下,留下這張作品。
[1] 請見第二回。
[2] 例見68學運。
[3] 寫一個廣告員和他妻子一天的生活行蹤,揭示他們內心每個時刻的感覺,精湛的富於詩意和機智的語言,把人性內心隱秘表現出來,形成小說意識流的結構技巧,我們若以結構技法來看,他以細膩的意識描述來暗指另一世界的存在。在細膩的日常生活之意識流描寫中,不經意的流洩出神祕世界存在的訊息。因為在他的小說中,音樂與文學都是象徵,指著另一個世界,加上意識流的結構,因此本書以難讀難懂出名。但無損其成爲西方最有影響力的當代作家。1998年,美國藍燈書屋的《當代文庫》編輯小組於7月間選出了本世紀一百大英文小說。便將本書評為百大書籍的榜首。可見大師不只是拍照,對文學是相當熟稔的。
[4] 布列松生前最後一本選集<De qui s’agit-il ? : Henri Cartier-Bresson>收錄六百餘張作品,僅有四張全跨頁作品,此為其一。
[5] 但對於非當地文化的台灣人來說,這是無法一眼查知的訊息。
[6] 比對二戰中布列松祖國的表現便可理解。
延伸閱讀︰HCB(九)︰觀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