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的愛〕如何擁著一個虐打你同時又深愛你的人入睡?
1982年拍於新澤西州「我聽到麗薩的尖叫聲,東西碎裂的聲音,衝進浴室後看到加斯在抽她的耳光時我驚呆了。」
大概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精神病,旁人又不常察覺。而其中一種,就是以暴力來表達對對方的愛。但無論是施暴者是有意還是身不由已,這種行為都絕不能接受。美國女攝影師兼尤金史密斯獎得獎者Donna Ferrato就曾花過一段長時間用鏡頭去記錄這一個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凱倫的男朋友被捕了,她在做筆錄時向警察們哭訴:「他一直都在打我,但是從來沒有這麼糟糕過。」男友把她扔向廁所的浴缸,並拽著她的頭髮使勁地向浴缸邊緣,猛烈的撞擊和慘叫聲把凱倫的孩子們吵醒。當孩子們哭著撥打911報警時,凱倫已經被打得完全失去了意識。但當婦女組織在醫院急診室裡與凱倫談話,希望幫助她時,她卻請求不要起訴男朋友,希望他們放過男友。隔天早晨,毆打她的男友便被監獄釋放
1982年,Donna Ferrato受命於《花花公子》雜誌日本版,為其拍攝在新澤西州的一個多角戀家庭。雖表面看起來這個家庭美滿和諧,但不久她在拍攝過程中就注意到丈夫居然經常虐待自己所愛的妻子,這一可怕的事件激發了她拍攝家庭暴力的興趣。
「一開始,我的任務是要拍攝「愛」這樣一個題目,而不是家庭暴力,可是我卻看到了一個婦女被她愛的男人毆打的情景,這簡直令人不可思議!」
「這件事發生在8年前,那時我還相當天真,總覺得世界充滿愛,一心想尋找有關愛情的題材,所以我一直在拍攝這對愛得死去活來的夫婦。一天晚上,這個男人打了他的妻子,他根本不在乎我當時正站在那裏,我被眼前的事震驚了,所以我拍下了這個過程。」
除了警察,她還會向誰求助呢?可是她的丈夫卻從她手中奪過電話,對警察說:「是她在打我」。「我更糊塗了,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搞清楚究竟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記得當時我就給我的一個攝影朋友打電話,向他訴苦:「這家人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美滿,我怎麼辦?」
朋友對我說:「別放棄,再觀察一陣子。」我沒有聽他,因此也從沒有拍他們之間恩愛的鏡頭,我並不想拍一些虛假的東西來拿個普利策獎什麼的或者在某份雜誌上獲得發表。等我把那張毆打妻子的照片衝洗出來以後,就把那令人嘔心的菲林扔進了抽屜。當我把照片交給日文版《花花公子》雜誌的編輯後,他毫不客氣地對我說:「你可以回家了」
1982年拍於新澤西州。加斯毆打麗薩時所拍攝的照片。
這張聯繫表上記錄了加斯毆打麗薩的每個畫面。 「對我來講,最重要的就是拍下眼前所發生的事實,因為照片可以作證。」
過去三十年裡,Donna走訪了無數家暴避難所、警局和醫院,拍攝了大量反映家庭暴力的鏡頭。她所創作的《與仇人共眠》(Living With the Enemy)一書於1992年出版。 1994年《時代》雜誌的封面就選自此書。此外,Donna的鏡頭裡也不乏幼小身影。她知道,和受害人孩子們交流並將他們的感受融入到鏡頭里,和拍攝受害人同等重要。
Donna:
為了拍照片,我跟著警察驅車在全國範圍內已經跑了6000個小時,因為你必須在現場才能拍到真實的照片。
在拍到那張小孩怒斥父親暴行的照片之前,我已跟明尼阿波利斯的警察們在一起達一個月之久,並且一張照片也沒拍到。每次當我提出拍照片的請求時,得到的回答總是NO,於是我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警方處理這一類事故。我尊重當事人的權利,拒絕也並不意味著是對我的羞辱,我會說:「好的,我明白,我聽從你的意見」。
當然看的同時也是我學習的過程,但相比之下我更需要的是一張照片。
我堅持了下來,而那一天也終於到了。我們在那個小孩報警的第一時間到達了他家。當時還是淩晨,屋裏非常黑,而我的相機上還沒有裝上閃光燈。挨打的婦女倚在門後哭著說:「我丈夫在裏屋。」
警察衝進了裏屋。我問那個婦女:「我是《生活》雜誌的。我可否拍下這裏發生的一切?我保證,沒有您的允許,我不會發表的。」
「當然可以,我不在乎。」她對我說,於是我開始拍照。那個小孩哭著說:「他把刀子放在床墊下面」。 因為光線太暗,所以我試圖掏出閃光燈,否則一切都白費。
我激動得兩手顫抖。警察們把那個男人銬了起來,如果他稍作反抗,他們就打他,他妻子哭著想要製止警察。
最後男子被帶到客廳,我站在他們面前,相機和閃光燈都準備妥當。突然那個小孩手指著他父親,用一種我從來沒聽見過的口氣指責父親的暴行。我們都為這個小毛孩的憤怒驚呆了!
那個父親被押上了警車,我也跟著到了警察局,我想聽聽他的說辭。
臨走的時候,我問那個妻子:「女士,簽字的事……」
「你是哪家雜誌社的?」
「《生活》」
「我還以為你是警察呢,我不簽。」她拒絕了我。
我說OK——對此我已經習慣了。在警車裏,那個男子告訴我,雖然他以前是個酒鬼,但已經戒了,並十年沒對老婆動粗了。但他老婆卻染上了毒品,揮霍掉了全部積蓄。他因為激動而猛烈喘氣。這裡面的原因真的很複雜,很多時候,因為沒有顯露出來,你很難認清它。
回到紐約後,我沖洗了菲林,孩子指責父親的照片拍得非常到位。當《生活》的圖片編輯看到那張照片時,他說他非常需要。但是我還沒有得到允許發表呢。
一個月以後,我又去了明尼阿波利斯。她丈夫開了門,我解釋了來的原因,他說:「進來跟我妻子說吧,我們又重修於好了。」
我不能給他們看照片,這是雜誌社的規定。但我可以向他們描述一下:「從來沒有人看過類似反映小孩子內心的照片,所以人們需要明白當丈夫施暴時會給孩子留下什麼。」
最後他們簽了字。
搞到簽字是非常不容易的。別的國家可能根本沒有這一規定,但這是在美國,原因不僅僅在於可以免於被起訴,更重要的是我們雙方都有各自的義務,如果他們看到照片而後悔當初的決定的話那也為時已晚。同樣我也有責任防止別人胡亂引用這張照片。
科羅拉多州的賈思妮被困在一段糾結的婚姻中,面對鏡頭,她無法隱藏自己的悲傷。她說她的丈夫總是無情地毆打她,但她卻沒有辦法離開。 「我不得不瘋狂地去忍受這一切,他告訴我:『如果你離開我,我會殺了你!』這就是我不得不留在這段婚姻裡的原因。」每天的生活都像一場戰爭,賈思妮像是與自己的敵人生活在一起。很多年之後,唐娜出版了一本關於家庭暴力的書——《與敵共舞》,賈思妮的這張照片也被收錄其中。唐娜想讓賈思妮這類受害者勇敢面對她們所受的傷害,也讓她們的施暴者永遠記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正視家庭暴力是個重大的社會問題,我想要警察、法官、醫生和鄰居們都去重視它,同樣,我希望媒體成為改善這個問題的其中一員。」
當戴安娜被送到明尼阿波利斯急診室時,她的胸口上有黑色的輪胎壓過的痕跡,腿上被劃傷了一個大口子。她和醉酒的男朋友在卡車上爭吵,男友要她滾出去並推她,她死命地抓住門把手不肯出去,最後男友把戴安娜從卡車裡推出去後,便直接開車離開,後輪就從戴安娜的身上碾過。戴安娜就這麼拖著傷口爬了幾公里到奶奶的家裡,才被緊急送往醫院。後來,戴安娜在看到自己的傷口時,只是輕聲地說:「好吧,看起來我並沒有太糟糕。」這個被愛沖昏頭腦的女人甚至還在為男友作解釋:「他不是故意的,你愛的人不會故意做這種事情。」
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警察正試圖去安慰一個滿頭是血的婦女,她被自己的丈夫毆打。在上世紀80年代初期的美國,每隔15秒鐘,就有一個女人被男人毆打。但能夠記錄下這一切的,只有Donna,她是那時唯一一個拍到家庭暴力現場的攝影師。後來有評論家稱她是個見死不救的女人,在家暴發生的那一刻,她並沒有去阻止,而是舉起相機。
她在接受訪問時回應:「我是一個攝影師,不是社會工作者,也不是警察或者受害者的家屬。作為一個獨立攝影師,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刻,我本能地會去拍攝記錄,這是我的工作,阻止暴力發生是警察的工作。」她說,如果她放下相機去阻止暴力,她可能會在那一刻挽救一個女人,但她記錄下這一切,可以幫助無數女人。
1993年拍於加州聖地亞哥。一名男子因吸毒囚禁妻子並毒打她,因而被捕。
在警察將丈夫帶出房子審問時妻子還在為丈夫尋求幫助。而房間內另一個遭毒打的妻子撲過來阻止我繼續拍照。
瑪麗的女兒們給我看一張揚言要殺了她母親的男人的照片。
無法言說的痛苦。
1986年拍攝於丹佛市。專門為有虐待傾向的男子設立的諮詢服務,這樣可以教育他們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以便徹底改掉虐待行為。
1999年拍於聖克魯茲。佩吉的丈夫打斷了她的胳膊。雖身無分文,但她有勇氣離開自己的丈夫,遠離傷害。
1987年拍於明尼阿波利斯市。瑪麗的女兒展示她要長成一個堅強的女人。
2007年拍於明尼阿波利斯市的戴安蒙德。
拍於2012年。瑪爾格鼓勵受虐女子參加維護自身權益的宣傳活動。她的故事證明了女人可以對暴力說“不”,更要勇敢衝破牢籠,為自己爭取幸福生活的權利。
瑪麗的丈夫端著獵槍指著她的腦袋,威脅說要殺了她。瑪麗立刻帶著三個女孩逃離去了庇護所,並且第二天就提出要離婚。儘管她堅信她丈夫會毫不猶豫的殺掉自己,可那個男人面對的懲罰僅僅是兩天的拘留和極少的罰款。瑪麗意識到靠法律和執法是沒法保護自己的——就算是在她自己家中。她決定主動出擊。瑪麗不斷強大的成長故事,給所有努力擺脫暴力虐待的女性上了重要一課。教會她們要努力離開施暴者,並且永不回去。
Donna:
我經常困惑:「一個人怎樣才能做出轟動性的、有益的事?改變一下活動方式可以嗎?」對於我來說,如果我對某種做法不滿,我不願發表評論,但怎麼用我自己的方式揭露不公平呢?我想我在攝影中找到了答案。
所有這些事情,都不是我有計劃去做的。我隻是隨心所欲——攝影已融入到我的血液之中——我樂意拍人們的日常生活,拍我所愛的人,尤其是我女兒,她是我的驕傲,我的歡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明確作為女人的意義以及如何爭取女人的權利。
對我來說,參悟攝影的價值是個漫長的過程。一些攝影師(有些有經驗有些屬業餘的)跑來問我:「我怎麼才能出名?怎樣才能讓別人尊重我?如何才能得到一份工作?」這樣的問題令我非常傷心。
他們常問的問題是:「我會得到什麼?」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不是你會得到什麼的問題,而更多的是你打算付出什麼?你會從中學到什麼東西?攝影藝術裏有許多我們還不會的東西,攝影會給我們自己或別人很多東西。我們必須耐心地盡可能多的獲取攝影的真諦,總有一天,你會成功的。當然,那絕對不會是一天兩天的事。
延伸閱讀:Lens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