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今夜星光燦爛，餘光暗角處，是無助的露宿者。社署數字顯示，近兩年已登記露宿者人數，由七百升到九百人，按年上升一成多。他們眼前是貧窮、疾病，還有人性黑暗，借宿過的天橋，掛着寫有「成功爭取圍封、阻露宿者聚集」的橫額。

露宿者當中，有人原來早已有瓦遮頭，卻寧願繼續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旺角東站外的一條小巷沒有街名，塗鴉卻聞名海外，被稱為「Mong Kok Alleyway」。本刊攝記採訪時，認識了五十九歲的「住戶」雄叔。他得了末期鼻咽癌之後獲發公屋，但住了兩週就搬回小巷。

從旺角東站往外看，天橋和行人路之間，有一靜止夾縫，填滿塗鴉的牆旁邊，是雄叔和其他露宿者親手搭建的「家」。

「我想……有人幫我收屍。」

一年前的冬天，雄叔在路邊的家離世，發現他的是攝記，跟進大半年，終聯繫到他的親人。雄叔在旺角街頭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也圓了他的心願。

雄叔不愛邋遢，小巷有水喉供水，每晚他都抹到乾乾淨淨，才上床就寢。

佔旺期間，他已病入膏肓，左眼幾近全盲。他特意跟攝記走出彌敦道，在警察面前整古做怪，話要「威番次」。他年少時，在旺角夜夜笙歌，行古惑、走粉，妻子星夜離家。他後來因走私斷正，坐了幾年花廳。出冊後他再婚，有一子一女，數年後又離異收場。

時間：2014年夏

場景：攝記初次遇上雄叔，犴背步履蹣跚

雄叔在附近大廈做清潔，晚上十一時，他放工回到小巷。初次見面，他準備到附近公廁洗澡，神情疲憊，攝記欲採訪，他有點抗拒：「我有cancer，食咗藥，好累，不如第日先。」

隔了幾晚，再次遇見雄叔，他精神較上次好，主動跟記者打招呼。他也知自己的「家」聞名海外，「呢度有好多外國人來畫畫，下次有鬼佬嚟，我打俾你，你唔使日日嚟等（訪問他們）。」好幾次下午四、五點，記者都收到雄叔通風報信。這邊廂的鬼佬塗鴉畫家猶如在他家作客，非常熱鬧，那邊廂他默默打掃，數百米長的小巷，沒有異味和垃圾。

他的帳篷由帆布及木塊支撐，內有拾來的床鋪、小櫃，外有一個大組合櫃、神主位、煮食用具，皆由雄叔拾荒而來。

「食咗飯未？我有豬膶、牛丸、雞腳，可以打邊爐。」他做清潔工月入五、六千元，未領過綜援。「我有手有腳，使鬼？」

雄叔生前居住的小巷，有瓦遮頭，有床有櫈，五臟俱全。他的人生曾有一陣風光，七十年代在啟德機場做「物流」，當時走私猖獗他撈過不少油水，曾經有車有樓，有老婆有一子。

時間：2014年冬

場景：雄叔在他的床上，動也不動，救護員為他繫上氧氣罩

雄叔重病纏身未能工作，只能領綜援。最後的日子，他每晚身體痛得厲害，躺在床上，只好點口煙。他在小巷有一鄰居豐哥，是他以前的江湖兄弟，豐哥記得：「佢話死咗都冇人理，喺呢度，起碼有我。」難怪雄叔不要他的公屋。

雄叔走了，他的小巷鄰居豐哥，買來祭品悼念，「佢都冇咩遺憾啦，唯一就係見唔到啲仔女。」

雄叔的最後數天，豐哥每晚都聽到雄叔在帳內嗌痛。他走的前一天，豐哥用救世軍的輪椅，送他去醫院。「佢成個人縮晒水，醫生話佢應該過唔到今晚。但佢打死都唔住醫院。」

「我應該不行了。」臨走前的一個月，他跟攝記說。

「你有什麼還想做的？」

「我想見我的仔女。」

他走的那天，做保安的豐哥上班未歸，發現他遺體的是攝記。遺容沒有笑容，但算安詳。

攝記在社交網絡人肉搜尋，找到他第二任太太，兩名同父異母的兒子。前妻辦了法事，遺體在葵涌火葬場火化。

「除了兒子，他有沒有問起我？」前妻問。攝記搖搖頭，她也忍不住哭了。他兩名兒子說，一直都覺得父親是壞人，但血濃於水，他們還是來了，捧着父親遺照，給他們的爸爸，送了最後一程。雄叔在路上，終可一笑。

天地為家

社區組織協會幹事吳衞東說，過往有類似雄叔的個案，雖有板間房住，卻寧願回到街邊，「家徒四壁，返番去，反而有家的感覺。」但他們的「家」其實無日安寧。雄叔生前住的油尖旺區，吳衞東指，當區區議會，分別於一一、一三和一四年，以綠化和防止露宿者聚集為名，三度圍封渡船街天橋，事後在天橋附近掛上寫有「成功爭取圍封、阻露宿者聚集」的橫額。兩個月前，在染布房街和窩打老道交界的天橋，露宿者的物品亦遭食環清理，「佢哋搞完後，轉頭就邀功，但當區露宿者其實仲多咗。」

吳說，露宿者中，九成五是男性，多聚集舊區，因可供休息的地方較多，亦較易找工作。他們多是有情緒問題、與親人疏離、沒什麼朋友，情感上欠缺支援。他呼籲市民對露宿者多體諒，並支援他們重新融入社會。

圖：高仲明/ 文：壹週刊

圖文經由高仲明及壹週刊特許轉載

原文連結：露宿者一生自白 旺角夾縫的260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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